陈寅恪《元白诗笺证稿》分享
月娘
陈寅恪的考史能力固不待言。陈(以下皆以此代指陈寅恪)出身名门,祖父陈宝箴为晚清政坛及戊戌变法中的活跃人物,父陈三立为诗坛领袖、同光体诗代表人物。陈寅恪少既留洋,至三十八岁任教清华园,抗战期间辗转任教广西大学、燕京大学、香港大学,年赴广州岭南大学(后并入中山大学),在中山大学渡过了人生的最后。
或受前人影响,陈的主要论证方式是以史料论证,以唐诗证唐诗。将各类史料炉火纯青地互见参证,因此陈也被称作“史料学派”。
以诗证史,史诗互证的考据方式几乎贯穿陈的所有著作。而在此之前,也有人使用过类似的考证方式。陈的学生姜伯勤考证到黄宗羲:“今之称杜诗者以为史事,亦信然矣。然注杜诗者,但见以史证诗。未闻以诗补史之阙。虽曰诗史,史固无籍乎诗也。”在陈的另一部著作《柳如是别传》中看,他应是通读过牧斋的,而牧斋的文集中,以《钱注杜诗》为主,虽说牧斋并未提出“史诗互证”这一概念,但却大量有此类史诗互证方法的使用。因此或也可以说,陈或多或少有受到牧斋的影响。
但这种求深求实的考据方法,也被一部分人认为有失偏颇。其中《元白诗笺》的开篇,借由长恨歌引出杨贵妃诸多事宜,较之史料还要来得真实。由此引出不少人的批评(张耕华《“以诗证史”与史事坐实的复杂性以陈寅恪〈元白诗笔证稿〉为例》肯定了陈寅恪先生的时间、地理、人事坐标法,同时认为运用诗歌证明历史“一旦过于求深坐实反而会失真失实”)。
然话虽如此,此类考据方法需要极其大量的阅读积累,否则很容易就陷入片面而失真的一家之言的境地。
书中以元白新乐府创新为主,以乐天长恨歌,琵琶行入手。而在正式笺证长恨歌之前。陈首先陈述了中晚唐的社会变革以及古文运动中退之,子厚等人的改变。以宋赵彦云麓漫钞为发篇:“唐之举人,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,然后以所业投献。踰数日又投,谓之温卷,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。盖此等文备众体,可以见史才,诗笔,议论。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。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。”顺又论证了韩愈“文起八代之衰”的必然。
转而叙当时文人之关系,即当时的文人相互唱和、模仿,学习的关系。其中主要以时间为考据,讲述了微之之莺莺传,乐天之长恨歌,以及微之后作的连昌宫词的关系。微之先作莺莺传,李公垂作莺莺歌,后乐天作长恨歌。后微之之连昌宫词,则又是受到长恨歌的影响。他们在文体上相互改进创新。
谈及琵琶行时,陈引出一个论点,即琵琶行中琵琶女的重要性。书中说:“既专为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作,又连绾己身迁谪失路之怀,直将混合作此诗之人与此诗所咏之人二者为一体,真可谓能所双亡,主宾俱化,专一而更专一,感慨复加感慨。”
但也只是仅此一点,之后则将刘梦得之《泰娘歌》与其比较:“是知白之琵琶引与刘之泰娘歌,其关系殆非如其与元之琵琶歌实有密切联系者可比矣。”话至此,其实也是在陈述当时文人之关系。而这些都是为了新乐府的准备。
前人乐府的建立和乐府诗的兴起,都并非偶然。一是当时音乐之发展。二是汉武帝“立乐府而采风谣”“观风俗,知厚薄”的目的,是为了掌握民隐、巩固统治。而新乐府,则是中唐古文运动,“诗至于中唐,始之变也”的必然结果。而所谓新乐府,即以新题写时事的的乐府诗。
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将乐府分为十二类。
(1)郊庙歌辞:祭祀用的歌辞。分用于祭祀天地神祇的郊乐和祭祀祖先宗庙的庙乐两种。汉《安世房中歌》、《郊祀歌》都属于此类。
(2)燕射歌辞:朝廷享宴用的歌辞。有“亲四方之宾”的天子燕飨之乐,“亲故旧朋友”的大射辟雍之乐和“亲宗族兄弟”的天子饮食之乐。
(3)鼓吹曲辞:原是军乐的歌辞。后常用于朝会、道路等,用箫笳鼓钲等器乐合奏。汉《饶歌》十八曲即属于此类。
(4)横吹曲辞:军乐的歌辞。以鼓角为乐器,马上吹奏,梁鼓角横吹曲即属此类。
(5)相和歌辞:原是汉代街陌谣讴,后由乐府采摭,成为汉代俗乐的主要部分,魏晋文人乐府诗大都用此类旧题。
(6)清商曲辞:东晋南朝时期流行的清商新声歌辞。江南吴声、荆楚西曲即属此类。同相和歌一样,颇多民间歌辞。
(7)舞曲歌辞:配合舞曲的歌辞。有雅舞曲和杂舞曲两类:雅舞用于郊庙朝飨,杂舞大都起于民间,传入宫廷后,用于宴会。
(8)琴曲歌辞:配合琴曲的歌辞。
(9)杂曲歌辞:上述诸曲外,未被乐府采摭或后世不详其声调、不能明确其归属的歌辞。其中也有不少民间歌辞。
(10)近代曲辞:隋唐时代的杂曲歌辞。
(11)杂歌谣辞:历代歌谣、谣谶、谚语等。
(12)新乐府辞:唐代诗人的新题乐府诗。
中晚唐古文运动,连同文风体制,一改前态。这种体制的到了宋时依旧有人反驳。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,张戒岁寒堂诗话。俱推崇少陵而贬斥香山。少陵自有高古,后有江西诗派一祖三宗。而乐天之长恨歌,琵琶行;微之之莺莺传,连昌宫词,本为当时小说正文中之诗歌部分,其史才议论已别见于陈鸿传文之内,歌中自不涉及。而详悉叙写燕昵之私,正是言情小说文体所应尔。此类文体则成了后乐天微之创作新乐府之滥觞。因此这些都还不能算作新乐府。在乐天新乐府五十篇发首,陈引用了这样一段史料:
“况自风雅至于乐流,莫非讽兴当时之事,以贻后代之人。沿袭古题,唱和重复,于文或有短长,于义咸为赘剩,尚不如寓意古题美刺见事,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。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,亦复稀少。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,凡所歌行,率皆即事名篇,无复依傍。”
即是是时文体之弊,可师者寥寥。借以引出元白在新乐府的理念与成就。乐天之新乐府诸如《杜陵叟》《骊宫高》,则不拘于体制,靡不高古。也成就了他的写实讽喻诗派。
从其新乐府五十篇来看:涉猎广泛,礼乐政治王权诸多事宜,当然也少不了民间苦难与底层百姓的困苦。其新乐府五十首之总序:“首句标其目,卒章显其志,诗三百之义也。其辞质而径,欲见之者易谕也。其言直而切,欲闻之者深诫也。其事敷而实,使采之者传信也。其体顺而肆,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。总而言之,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,不为文而作也。”表明乐天模仿诗经及毛序,一首一序的风格。这颇似于太白之古风五十九,伯玉之感遇三十八首,而伯玉则师承于阮籍咏怀八十二首。此类诗风或可略学。
而再看微之,陈指出,微之之新乐府不若乐天。原因有两个。一,乐府诗主旨分散,不成系。二,诗歌风格晦涩难懂,他也承认自己词旨繁复,他在给令狐楚和穆宗皇帝献诗时说:“故自古风至今乐府,稍存寄兴,颇进讴谣。虽元作者之风,粗中遒人之采。自律诗而白韵,至于两韵七言,或因朋友戏投,或以悲欢自遣,既无大义,皆出一时,词旨繁芜,心曾惭恐”。乐天也说他:“意大切而理大周。辞繁而言激。”
然微之之此类风格,或缘于其生活经历,较之乐天尚要来得坎坷。大概集中在被贬江陵至通州这段时间内。以微之刚下江陵时所著的《思归乐》为例,其云:“我虽失乡去,我无失乡情。惨舒在方寸,宠辱将何惊。”然而事实上,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,绝不是这样的恬静释然,“身安即形乐,岂独乐咸京。”“安问远与近,何言殇与彭。”连用“何”“安”这样极其具有强调意味的反问语气,可以看出他此时的愤怒和抑制不住的内心的愤慨。整整八十句一韵到底,气韵绵长。在诗歌内容上更是一反常态,多用虚词,多有议论性语句,可见此时的他已经愤怒到通过折损的诗歌观来抒发自己的愤怒,贬谪的委屈自然不必多言。
因此又有《春蝉》《兔丝》《古社》等抨击诗歌,其中又以《春蝉》《古社》最为著名。所谓“春秋两相似”“风松不成韵”以及古社中的讽谏意味,无一不像是一把锐利的长剑,直直地捅入唐王朝的心中(不过这时候应该几乎没有人理会他)。再有《杂忆五首》《遣兴十首》中,此时很明显就能看出,这些大多都是宗师诗经的作品。其中“始见梨花房”到“已复梨叶赤。”再到最后“河清谅嘉瑞,吾帝真圣人。时哉不我梦,此时为废民。光阴本跳踯,功业劳苦辛。一到江陵郡,三年成去尘。”前几句中以梨树为客体,颇具有诗经色彩。也达成了新乐府的刺美功能。
个人简介:学生在读,诗词爱好者。喜美成,太虚正雅;爱建安、汉魏高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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